青历

落日黄昏你追逐还是躲避

【春风维杨】缓慢相遇

大二下学期的第一次电影解读公选课,陈宥维迟到了。

不是有意。下午他们乐队排练新歌,一时忘了时间。上课教室又在另一个学部,今天还下雨。

陈宥维赶过去,站在教室后门微微喘着气,热气和雨水共同在他身上蒸腾。公选课上大家颇为矜持,虽然位置只坐了一多半,却基本都是隔着空坐的,他看了一圈,后面一个靠走廊的空位都没有。他不好一直站着,瞄到靠窗倒还有个位置,就过去低声说:“同学,能不能让我进去一下。”

坐那的是个男生。听到陈宥维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金属细框眼镜后面一双三白眼无波无澜,白净的脸很是秀气。他没起身,而是把桌上的东西往旁边一推,自己坐了进去。陈宥维赶紧在他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下,说了声谢谢。男生没理他,继续记笔记。

讲台上长发的教授讲着相遇:“电影与导演相遇,导演与对象相遇。我们与自我相遇,与他人相遇,与世界相遇。相遇中,我们构建起独一无二的感知世界的方式…… ”

他无知无觉,只是横平竖直,在纸上写下这个词。

 

雨天安静。胡春杨莫名其妙这么觉得。阴沉沉的天空低低压着,重重雨幕将人与人隔绝,只有伞与伞接近,但又总是能错开。他撑着伞,小心避开地面上过于澄亮的水坑。伞面上雨水的敲击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一个独立、避人,倚靠于内心角落的空间,以雨和伞为媒介,短暂现身于世界。

他去上公选课,广播台学姐推荐的电影解读。他提前了十分钟到,按他一贯风格坐在教室靠后靠窗,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他故意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上课前学生陆陆续续进教室,有人来问他:“同学你旁边有人吗?”他答有。

其实当然没有。但他说得面不改色。他想一个人坐。

他不是本地人,上大学才来到这个离他家乡很远的地方。他结交新的人,也依然在独处里寻得自在。大一开学的第一个周末他自己出去,坐在公交车上临窗的位置,慢吞吞地看这座城市。那天也下雨,城市湿淋淋的,露出烟火气下,某种他尚且陌生的本色。他塞着耳机,几个小时漫无目的地发呆。高楼过去,大江大河也过去,他却仿佛留在原地,只有思绪静悄悄溜出老远。公交车不断有人上下,车厢里面混杂着食物,泥土,还有人的味道。而他只是看着窗外,知道隔着一层玻璃,雨水的气息清澈而浑浊。

相隔很久的两个雨天慢慢重合。以免雨飘进来,教室的窗户关着。玻璃很快被雨水模糊,斑驳的色块中,绿色是枝叶发了新芽。蜘蛛在角落结它的网,墙上时钟的秒针移到下一格。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伴着雨声,成为一个空旷世界的背景音,这个世界平静却不安定,像一艘顺流而下的船,他独自一人坐在中间。

而有人闯了进来。

他最先感受到的其实是气息,他熟悉的、雨水的气息,但又滤去了混沌,只是清透。知道上课的时候不好找位置,他让了座。男生身材高大,坐下来以后很规矩。后排不少人都在睡觉或者打游戏,但他和他一样掏出纸笔。于是这个世界有了新的声音,一个他之外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音乐的又一重音轨。却也和谐,创作时应该是有顺应乐理。

下了课他很快收拾好东西,邻座的男生起身让他先出去。两人贴近又分离的时候他听见一声再见,抬头撞入一双明亮的漂亮眼睛。他愣了愣,也说,“再见”。

 

接下来几次课陈宥维没再碰见那个男生,他也没特意找。也许他是换了地方坐,也许他本就不是这堂课的学生,那次只是蹭课。但又一个星期他走进教室,看见那个淡淡的人影坐在窗边,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请问这里有人吗?”

男生摇了摇头。于是陈宥维坐下来。他猜测男生可能不记得他了,毕竟只是一面之缘,他也不会记得上课偶然坐在他旁边的人。

“那个,你上节课来了吗?”那男生却主动开了口,他的声音很干净,“我上周有事,请假了……”

陈宥维有些意外,答道:“来了的。”

“老师说会讲黑泽明,可以看看你的笔记吗?”

于是他从包里翻出笔记本给他:“你很喜欢他?”

男生点点头:“他是我选这门课的理由之一。”

男生翻着笔记,突然轻轻笑起来。陈宥维不明就里,凑过去看,发现是他上课时随手写在纸张边缘的话,“老师今天已经说了二十七个是吧。”

陈宥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男生笑着看他:“我有时候也会数。”

男生把笔记还给他,继续看他摊在桌子上的那本书。离上课还有一会,公选课大家基本都互不认识,教室没什么声音。陈宥维百无聊赖关了声音打游戏。窗外日暮西山,喇叭隔得挺远,放着校园广播,凝神去听刚好听清。是一首诗,他只听到了下半截。

“……周围潜伏着透明的山岭

泉水一样的风

你眼睛的湖水里没有海草

……

村子里有树叶飞舞

我们有一块空地

不去问命运知道的事情”

钢琴若有若无地弹奏,男生的声音在风的纠缠中漂浮,清凉凉的,游出浮躁的黄昏。

“……那么以上就是本期听者有心的全部内容。我是播音胡春杨,感谢您的收听,下期节目我们再见。”

他听得入了神,手机游戏里角色早就死掉了。

“这声音和你挺像的。”他回过神后对旁边的人说。只不过广播里是拿捏精准的播音腔,这个男生讲话糯糯的。

“啊,”这下换这个男生不好意思,“就是我啊。我是播本的,在学校广播台当播音员。这期节目是前几天录好的。”

“很好听,”他说,“你叫胡春杨?”

“嗯。”男生点点头,给他看书的内页,好让他知道是哪几个字。

“我叫陈宥维。服装表演的。”他也给他看自己笔记本的封面。

随后他们没再说话了,老师已经走了进来,开始放这节课的赏析片段。

画面中他又默念着那个绿色的名字,以及名字的主人顺毛的发旋,无意识微张的嘴唇。他自己就像春天新生的杨树叶子,绿得透明一样,在夕阳里细细地发光。

这是他该有的名字。陈宥维想。

 

其实学校里没什么人听广播,校园里的广播设备大部分也都失灵了。陈宥维之前没关注过,回去搜了一下,搜出了公众号和在某软件上同步更新的官方电台。介绍推送里说, 胡春杨读大一,是播音部的。他在电台上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胡春杨主持的《听者有心》。是一个朗诵节目,每周分享一些诗歌、散文什么的,有时候也有古文。睡前陈宥维躺在床上,带着耳机听往期的节目。含混的黑暗中胡春杨嗓音沉静,异常清晰、不急不缓地流入他的耳膜。他的声音念着海面下惊涛巨浪,念着晨雾唤起紫叶李,这池清澈的湖水中,仙人着羽衣登云车,天空里有会笑的星星。陈宥维闭着眼睛,用一个个零散的字词拼凑那道淡淡的人影,但怎样都不成形。

从此陈宥维多了一个日常:听胡春杨的节目。节目每周更新两次,但不一定每次都是他主持。陈宥维也试着听过别人的播音,他对朗诵了解有限,不过大抵也听得出好坏,胡春杨并不是念得最好的——但出于他还没弄明白的缘由,他一遍遍听。

这也是件奇妙的事——因着一个人,涉足一个新的领域。他逐渐觉着朗诵有意思起来,听朗诵者语调高低情绪开合,就晓得他对文章的理解,心中的趣味。胡春杨学着摸索语言的轻重缓急,而他从那些轻重缓急中摸索这个人。

但他没有告诉胡春杨。我听完了你所有的节目——这话听起来,对于两个偶然在公选课上认识的人,似乎痴得过了线。那次以后,他们仍然每周在电影解读课上见面,每周都坐在一起,在那个靠后靠窗的两人座位。也从来没有特意约定过,但后一个人到的时候,先来的人总是已经坐在那里,身边的位置空着。他们一起上课,偶尔摸鱼,看黑白的电影片段,有时候也聊几句,专业课的日常,老师今天口癖换了一个,这个导演风格很强烈,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上周那个。看电影的时候他们的胳膊若有若无地触碰,陈宥维不确定胡春杨感受到了没有,但他们谁都没动。不过也没有更多了,没有加社交软件好友,没有除了上课以外别的时间要不要也见见面。但陈宥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相遇——老师第一节课是这么说的吧,他可以慢慢感知胡春杨的世界,他们的相遇可以很漫长。

 

整个学期课程过半的时候老师用了一整节课给他们放一部电影。关了灯,从傍晚放到夜幕降临。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胡春杨突然乐了,凑近陈宥维说:“这好像以前高中晚自习的时候大家一起看电影哦。”大学就没有这样黑漆漆的教室了。他记得以前那时候大家都趁黑搬凳子,把整个班打乱重组,他一个人坐着不动,没有谁让他想要搬到一起。现在他也坐着不动,但又和高中不一样,黑暗让他感到很心安,一切都让他感到很心安。幕布上投影着一部节奏缓慢的上世纪电影,年轻的女孩移开目光前就已经爱上年轻的男孩,水的镜子碎在水的流动里。蒙太奇、景深、情感、结构。他在黑暗中晃晃悠悠,就溶在这黑暗中。

下了课他们一起走回寝室。他和陈宥维在不同的学院,宿舍不在一起,到一个岔路口两人就要分开。路上三三两两行着人,路灯影影绰绰地招摇在枝叶后面,晚风吹在身上还算带着凉意,就快要进入夏天。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话,有时候又笑得没头没脑,就这么不紧不慢走在春天末尾的月光下,空气里有不知名的花香。胡春杨刻意不去想这条路的长短,低着头计较两人步子的先后。陈宥维比他先停下来,原来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候。比他高半头的男生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于是他笑起来,率先说:“拜拜。”陈宥维也说拜拜。然后他们各自转身离开。走出一小段胡春杨回过头,那个挺拔的、清俊的男生已经看不见了。

其实陈宥维不知道的是,他见过他,在他乐队演出的那个酒吧里。他被朋友拖去的。他适应所有能把自己淹没进去的场合,无论是昏暗的灯光还是人群。那晚表演的有好几个乐队,他听得不太认真,侧着头和朋友聊天,中间到某首歌他跟着鼓点摇晃身体,想着这首歌还不错,看回舞台原来已经换了一拨人。他随便扫了一眼,又被什么吸引着看回去。那个男生像是陈宥维。但又和他见过的陈宥维不太一样。舞台上的吉他手一头红发,笑得张扬,躁动不安的音乐里他的眼神却很定,像把钩子,无端勾得人心乱。朋友在旁边戳他,杨杨你看中谁了脸这么红。他说没有,是这里太热了。

他没想过在这里遇见陈宥维。他对他的了解确实很少,毕竟他们只是每周一起上一次课而已。原来陈宥维还有这样的一面。他让他没想到的事情很多。他一开始觉得他看起来稳重,但他也会孩子气地在笔记本上吐槽老师;他懂的很多,下一秒却又问他一个不算难的字怎么写。一个染发玩吉他的陈宥维确实意料之外,但也没什么不好。一切样子的陈宥维都没什么不好。他凭着直觉知道他们俩合拍,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他只需要发现更多的陈宥维来证明这件事,而他一点都不着急。

他慢吞吞走回宿舍,想起陈宥维刚才看向他的眼睛,闷闷地笑了。

 

公选课比专业课课时少,两个多月就已经接近尾声。倒数几节课老师开始安排他们做期末大作业,小组合作拍微电影。他俩没分到一个组,但胡春杨的小组拍的时候陈宥维去看。已经入夏了,阳光不值钱一般大把挥洒光亮和温度。他们的拍摄地点挑在学校一条马路旁边,用了一堆气球做道具,他过去的时候应该是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胡春杨正站在路边发气球。

陈宥维想,大概无论谁看了他都会觉得,他是应该被烈日与酷暑赦免的。他身上是童话里晴空的颜色,棕色的头发乖顺,像一只打扮齐整出门做客的小熊,眼睛黑白分明,看着这个世界。学校是开放的,会有游客进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气球,但小孩子拿到气球会很高兴,他就摸摸他们的头。他做得认真,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等陈宥维走得近了看到他了,却又扬起脸冲他露出一个笑容。陈宥维心里一下子只有一个念头:这阳光还是太晃眼了。

胡春杨笑和不笑是两个人。陈宥维第一次见他,他带着金属细框眼镜,冷冷淡淡地瞟你一眼,很有种拒人于三尺之外的势头。可是相处稍久,又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声音清澈却也带着几分稚气,看你的眼神专注,全然不设防的剔透。此刻他又笑起来。他笑起来像秋天无云的天蓝,像一只在干燥的窝里打滚的暖洋洋的小动物。陈宥维看着他,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把他的心吹得胀起来,胀得他整颗心都酸软。他头脑一片空白,却又清清楚楚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这是无法抵抗的。当一切要发生的时候你没有办法抵抗的。他也根本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举手投降。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知无觉,只是依然笑着,将头转回去。他耳朵也可爱,齐整的鬓角也可爱。他在这夏天的灼灼烈日下现出他爱与美的真身。

陈宥维在他身前站定,问:“我也可以拿一个气球吗?”

胡春杨点点头,气球的绳子都缠在手指上,他解下一个递过去。两人的手指本来该只是短暂接触,却没有分开。陈宥维的手握住了他的。他有些惊讶地抬头,陈宥维正看着他,以一种他熟悉的、让他心颤的神色。于是他挣扎一下。

然后在陈宥维松手的一瞬回握上去。

陈宥维笑起来,他的眼睛一如既往亮晶晶的。他心里翻涌着很多话很多情绪,可又没来由笃定,就如同这场相遇,所有该有的时间都会漫长,偏偏要挑一句最无关紧要的。他说:“气球飘走了。”

胡春杨也笑。爱意被风裹挟着铺天盖地而来,夏天才刚刚开始。他冲他晃晃扯着气球的另一只手。

“我会再给你一个。”他说。


END


*杨杨念的诗是顾城的。

一个小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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