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历

落日黄昏你追逐还是躲避

【Chulu】早餐桌

你坐在早餐桌旁。
 那是一天的伊始。阳光被彩绘的琉璃窗分解,驯服在你淡金的卷发里。你父亲所钟爱的画眉在花园里开始一天的吟唱。不过是个寻常清晨。
 你却心不在焉。
 你灰蓝色的眼睛对着盘沿上精致的花纹,却并没有在欣赏。你银制的刀叉渐渐慢了下来,杯子放下时磕在桌面上发出脆响。你低声致歉,却无法避免下一次失误的碰撞。
 你又想起你昨晚的羞涩和窘迫,仍然不能从中解脱。晚宴上面对陌生的客人,你原想表现得成熟又得体,让从容不迫掩盖你的年龄无可避免的青涩。但你露出的笑容还是略带仓促。你不免为之沮丧。
 但那笑容仍像琴弓轻轻搭上琴弦的那一瞬间,叫人对美妙乐曲的即将奏响心生向往。即使你自己并不知道。
 你当然记得当时面对着的黑色头发的年轻人,和他脸上温和的笑容。你凝视他脸上的山峰与湖泊,直到惊觉自己目光的鲁莽。你短暂的十六年半的人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来自东方的玉石,厚重,温润,冰凉。
 也或许你见过。只是你再想不起其他人。
 你记得你们的第一句对话,记得他说出他的名字时的每一个气声和他的声音在空气中滑过所带起的微小的气流。你的身体想要后退一步避开这让人羞涩的空气的浮动,虽然这很可能只是你的错觉,因为宴会上有太多另外的人和声音,可你的心拒绝这么做。你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在心里默念那短短数个音节,揣测无数种念出它们的音调。但你当时只敢选择最客气的一种,谨慎地在舌尖释放它们,按照父母年幼时的教导问他是否一切都好。
 这可能是种你尚未发觉的本能。你想与他多说话。甚至想到了笨拙的地步。你贪婪地捕捉他每一个单字,同时绞尽脑汁地想下一个合适的话题,好让谈话继续。而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看你,仿佛纵容。
 你妹妹的笑声将你的遐思打断。她坐在你的对面,原本低着头规规矩矩的切着她的煎蛋,仰头端详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发觉。她咯咯笑了。
 “哥哥,你就像陷入情网了一样。”
 你的脸上泛起玫瑰般的红色,咕哝着否认后低头去摆弄你的那一份煎蛋。不想自己呈现被看穿了的慌张。但毕竟是被言中了心事,你哪有精力去欣赏那可怜煎蛋焦掉的卷边。
 你太年轻了。只是露水第一次见到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散出未曾见过的光芒,已经忍不住去期待那光芒落在自己身上会是怎样的轻盈与透彻。却半点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真的知道爱情是什么吗?你不过十六岁半。四岁时你只记住了童话里听到的相爱的公主和王子。九岁时你终于去向家庭教师玛丽娜小姐问及诗歌里赞颂的爱情。玛丽娜小姐是个独身的中年女人,听了你的问题,不敢立刻回答,想了好久也只说:“我无法告诉你爱情是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它像什么。”
 你对于玛丽娜小姐的答案并不满意。偷偷跑到比你大的孩子的房间翻他们私藏的小说,你当然是看不懂的。你胡乱给爱情这个陌生的名词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定义。然后就把它抛之脑后。
 年少的人们只是这样,对于看上去遥不可及的爱情有着无知无畏的好奇与莽撞。年少的人们总是这样,自满于自己的所知所闻,仅仅因为知道得太少。

你抬头,对上母亲关怀的眼神,询问你是否是早餐不合胃口。你摇摇头,匆忙吞下几口食物以此自证,又用早起后微微沙哑的嗓音说你只是昨晚没有睡好。
 这是实话。昨晚你在床上辗转,终于赤脚下床拉开厚重的窗帘让月光进入。那沉重的质料昂贵的窗帘在月光面前,算得上什么呢?你微小的少年的心事,在月光面前,又算得上什么呢?可你仍然心绪难安。
 你们的相见不过短短五分钟,交换了姓名和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说的每句话都要带上敬词。你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会面,往往你一转身就将那些短暂相遇的人们搁置在头脑偏僻的角落。可是这次却不一样。你用宴会所有剩下的时间在人群里寻找他挺拔的身影,又用今早早餐的漫不经心回忆他。
 早餐桌上装饰着今早刚从花园摘下的玫瑰。你的目光在回到餐盘的途中在那娇艳欲滴的红色上停滞了一会。清晨的玫瑰是女孩子长到十几岁的娇羞与妍丽,尚且还不醉人。那些玫瑰仿佛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犹带着夜晚过后的湿润,像在无所约束的花园里一样毫无顾忌地吐露芬芳。但毕竟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哪怕是在人工种植的花园,那些玫瑰仍然是在天空的照拂下与泥土相亲。如今她却是被摆在华丽陈设的早餐桌上充当点缀。她当然有足够的容貌不至露怯,但离开自然她也只是一朵等待枯萎的玫瑰。连凋零在养育她的土地上的资格都没有。
 你突然想到,可能她正是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才那么用力地去让自己的香气多留存哪怕一秒。
 你低下头:“玫瑰的香味让我有点头疼。”
 你知道玫瑰是母亲喜欢的花,但是你仍然这么说。
 母亲体贴地点点头,向佣人吩咐道:“以后换成天竺葵吧。”
 你只好不再说话了。

你还不敢用“爱情”这个太过郑重的词描述自己的情感,可你也许已经发现,它确实让你更加多愁善感了。你不免地想起你们的分别。那时你们关于近日天气的交谈还只行进到中途,你比他还敏感地注意到人群中对你刚刚获知的名字的呼喊。他说完了他正在说的那句话。歉意一笑,便离去。你却还站在原地,看着他衣服后面齐整利落的下摆,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远去没入人群。一遍遍地拆分重组回放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但愿能再次见到你。”
 你知道什么是礼貌,什么是客套。但你也希望这句话里能包含真心。你默默思索着他说的“但愿”两个字,妄图揣测它其中能包含什么另外的意义。
 你开始感到担忧了。你懊恼于自己笨拙的表现,害怕自己的口音让人听出紧张的破绽,在心里绝望地想着他会对你有着怎样平凡甚至糟糕的印象。可你也有许多美好的幻想。也许他记得你,也许他的笑容确实是在表示你所期待的真诚,也许他最后说的话不是客套。你已经开始渴望着得到更多了,你希望自己在他眼里也像他在你眼里一样好。
 你又开始想着命运这个没人能明白的词。它是推脱的借口,是幸或不幸的根源,人们面对命运毫无办法,只有哀叹一声俯首称臣。可你心里总想着不是那样。你太年轻了。心里总还有很多想望,并不真的相信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实现。
 你意识不到命运对你的眷顾。它给了你近乎愚蠢的善良和罗曼蒂克的幻想。
 未来你会知道更多关于这世界的真相。你会明白,露水不见以后也只是换了个方式存在。最开始它是花叶上凝结的珠宝,然后它是空气中百分之零点零几的清澈。它会去往海洋,或许有一天以雨水的形式重新回到花叶上。
 它就是会一直存在。像你的年轻,也像你的爱情。

你在恍惚中听见那个在你舌尖吞吐一百遍的名字。它来自进来通报的佣人口中。客人落下了珍贵的怀表,不得不冒昧前来。你站起身,告罪一声就离开了早餐桌。你徒劳地想顾全礼数,可你也清楚地知道你并没有顾到那么多。
 你迎出去,那个黑发的青年站在走廊的那头。他仍然穿着昨天晚上精致的礼服。你看见他年轻的朝气,也看见他宴会翌日的倦容。
 你突然想起玛丽娜小姐那个你不甚满意的比喻。你突然对它有了新的理解。
 “爱情就像海。它风平浪静的时候有粼粼的波光浮动,海鸟与鱼类相互追逐。它狂风怒起的时候也有波涛汹涌,吞噬无辜渔人的船只,海浪掀起似乎要席卷天空。这样温柔地接纳月光,也冷酷得难以探寻。可无论如何,那是海,广博,深远,神秘,又无可否认的美。”
 你看着那个年轻人,分明在他黑色的眼睛里看见海。
 而他对你一笑,向你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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